读《诗经》时,一脚跌进它的草木清气里,凡如水的植物,从遥远的时光逶迤而至,生生不息。
像羊毫般细软的风,刷过光瘠的大地,草色近却无里,又有多少故事开讲了呀?
广袤无垠的绿意里,谁是首个探出脑袋的?这个问题的难度,就像问天上究竟有几颗星星样。不经意间,是的,就是在不经意间,它们就这样膨膨胀胀,挤挤挨挨,簇簇拥拥地相伴来了。只要有土壤,哪怕是瓦檐上,石缝隙,砖头间随风聚集的一点尘土里,都能执着地亮出身段,沐阳淋雨吹风,把一股清新带到红尘烟火气中。
少时家中茅屋加院墙,比之如今的瓦房加门前水泥场地的格局,似乎充斥了更多的草木气息。当然还因为里面有我的祖父,那个把我放在心尖儿上都不嫌疼的祖父,那个终年和草木打交道的祖父。我的懵懂童年和青涩少年的岁月中,随他坚实的步伐,穿过了一畦又一畦的田地,白露未晞,白露未已时,草木叶片上坐着的清凉露水,无尘无染地透进衣衫,侵入肌肤,直抵澄澈晶莹的心间。
从前光阴里,云白天蓝下的那条门前河流上,浮着深碧蔚然的荇菜。翻开《诗经》,荇菜打了头阵,缭绕清水之上,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,采之,芼之。它的所居之处必是清流,这也是它洁清的品质特征吧,为人处事能做到秉承清澈之心,算是站到人生轨迹的制高点了。再看今日门前这条哭泣的河流,荇菜无痕,难寻踪迹,水边摘荇菜的美丽姑娘何日才能重现倩影,但愿我的期待不会太久。
离家中田地不远处有片荒草滩,在无游乐场,电子产品稀少的旧时乡村,此处的美好,只有撒野其间才可知。野花野草遍布,茂盛引来虫鸟鱼兽的光临,它们成了欢乐的源泉。白茅似乎唱了主角,春时拔之食用,甘甜生津,秋时穗熟白洁柔软,随风的旋律,舞出属于它的霓裳羽衣。从没想过它和爱情有关联,怎知浪漫的先人早已在它身上,种植了一个最原始最简单的情爱故事,诗歌里率真质朴且大胆的青年男女,幽会嬉戏时炙热火焰随情愫升腾,愉悦身心的欢畅,让读的人也跟着心砰如擂鼓。
河两岸苍苍萋萋的芦苇,拉起绿雾霭霭的长帘,苇叶随风飒飒有声。老熟的芦苇被祖父砍下,剥去枯叶,锯成一米左右长的段子,在屋前的空地上,围成方型篱笆墙,这样的篱笆墙,既美观又可防家禽动物踩踏里面种植的蔬菜瓜果。寸土不肯费的祖母,沿篱笆墙边丢些癞葡萄的种子,无需专门栽培,它们随性生长,叶碧果黄瓤红味甜,把单调的篱笆墙装扮得盎然生气。更有可爱的喇叭花,不知何时落脚此地,发芽生叶,藤蔓沿着篱笆攀爬,紫红浅粉海蓝玉白的花朵,在饱含清露的旭日中,擎着自家的喇叭开始一天的广播,它们的世界也多了份欢腾吧?篱笆墙的外围边有上年落下的凤仙花、太阳花、茑萝花等花的种子,这些朴素平实的花,在农家天地里恣肆无忌,不管不顾地开放,用它们的清芬点缀着安静的村庄。篱笆墙内的菜园,四季分明,品种多样,味道鲜美,好过大棚里精心伺弄的。绿是菜园里终年的主打色,紫色的茄子,老黄的南瓜,红彤的番茄,用各自独特的色系搭配着。即便是草木凋零,四顾萧条的冬季,碧油油的青菜也能点亮这方天地,更何况是充满蓬勃生机的其余三季呢。
本着不浪费土地的原则,有些花树是要被请到河堤边的。如栀子,蜡梅,泡桐树……栀子花开时,浓香醉人,女人们较之平常,来往频率要多得多,摘上几朵,或别衣襟,或插发髻,似乎步履间都平添了几分妩媚。冬季的蜡梅,树枝嶙峋黝黑,黄色的花朵立在其上,风骨里的傲气自然而生,而花落展叶后的它,凝碧覆树,森然里都快忘记了它曾经的铁骨铮铮了。高耸入云的泡桐树上住着长鸣的蝉,“蝉高居悲鸣饮露,不知螳螂在其后也。”是说蝉,也是说人啊,选高树居住,也是有缘由的吧。
院落里,一棵梨树,一棵柿树。梨花开时,如雪弥漫,张扬四溢,煞是好看,而它的果实却走得默默无声,绿果躲在翠叶间,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。低调沉稳的柿子花,倒是为秋时如灯笼般高挂的果实敛了身姿。把人比树,也是同样道理,人生途中,谁能一直站在山顶?又有谁毕生都被压在山底?起起落落,坎坎坷坷的风雨路上,才能体会真正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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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木如织,层层叠叠,我想,我愿化身为一滴站在叶尖的露珠,用我清凉滑润的身子,滚卷草木的清香,把植物世界里的纯粹强劲连接到纷繁复杂的人世间。(刘平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