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着“艾”字从祖母嘴里吐出,这时她唇角的皱纹就一路漾开,融进风里,恍然间像是从古远传来,绵久生香。确实够远的,《诗经·王风·采葛》中就有,彼采艾兮,一日不见,如三岁兮。
艾叶的名儿真是多,冰台、艾蒿、蕲艾、灸草……这种在荒地林缘生长的植物,平凡得无声无息。直到端午时节,满世界都是它的味,穿鼻入肺,轰然而至,彰显在千门万户的门楣上,模样淡定怡然,气场十足。
时光往前移,移到我还是一个孩童时,那时世事未谙,心境纯然,欢喜成长。如河堤上、田野里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艾叶样,我似一株植物,苒苒生长。
村里打井的只有零星几家,大多数人家的生活用水,还是出自那口池塘,人称甜水塘,对这方系着生命的水源,自然格外呵护。通向塘边堤口的小路,干净,清爽。路的两边用竹篱笆护围,篱笆上牵藤绕蔓,牵牛花吹起喇叭号令四下,于是这片世界热闹纷繁起来。
池塘四周植了树木,有泡桐树、桑树、槐树、楝树等。尤其在夏日,更是树高荫浓,威武雄视,天地间,收藏了童年多少欢声笑语。白天,蝉声嘶鸣,惹得一帮无拘的孩子们心痒痒,高举竹竿打扰蝉,在树下寻蝉蜕时,光嫩如水的小腿,穿过丛丛簇簇的艾叶,小小的个头快要没进去了,艾叶的草药香如影随形地卷过我,好似那酒糟的虾,醉了。它们锯齿状的叶片,挤挤挨挨,不计较地茂盛成长,细看之下,有白色软毛覆其上,用手抚过它,柔柔的,倒让人生出怜爱来。叶片的蓬蓬勃勃,占尽了先机,差点忽略了,原来它也是开花结果的,花细,果累。
塘边上的茅屋里,住着守塘人袁爹和他的牛,一屋,一人,一牛,倒成了乡村一景。袁爹不是本地人,有说是家乡闹灾荒讨饭过来的,有说是逃仇家追杀避过来的,有说是妻儿被鬼子杀害后,参了军随抗日队伍过来的……如此种种,更添了神秘。对这口池塘的安全,他日夜守护,尽心尽力,因此,村里人都很信任他。
他在屋前搭了个凉棚,来挑水的人爱在此歇脚,话家常。不劳作时,他也奉上茶水加入其中。是个和善的人,对我们小孩尤是。他的屋内常年游荡着艾叶香,起头时,我们闻不惯,不肯进屋,后来渐渐适应,最后竟是喜欢上了。
他给我们讲艾叶的妙处,有药用价值,让大人用艾叶煎水给我们洗澡,还可食用,他用艾叶汁和着糯米粉,做成青团给我们吃,嫌有味,不吃,他就粘上糖哄我们吃。童年的记忆里,因着这位老人,而记住了名叫艾叶的平凡植物。
多年后,看到《纲目》里的注解,苦而辛,生温,熟热。是啊,穿行的一生,多像一株艾叶,抵达最后的熟热,要磨多少辛苦,中间的那个生温,如炉火上煲汤,慢炖细熬,显的是工夫。但愿我能像,这种叫艾叶的植物,把最原始最纯真的气息,散发在荏苒时光里。(刘平萍)